《不只是照顧,而是陪伴與傳承》

撰文|郭正平

攝影|郭正平

為了守護長者們的生命尊嚴,達到「原住民照顧原住民」的終極目標,「有限責任屏東縣原住民瑪恰屋照顧服務勞動合作社」(以下簡稱「瑪恰屋」)提供的照顧服務,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呢?

在頭目或傳統領袖的文化概念之中,如果Vuvu的晚年願景是要做文化傳承的話,你覺得他要傳承的家族知識,是不是應該要傳承給正確的對象呢?」瑪恰屋的理事主席Auvini Savalru(李黃昱軒)提出這樣的假設,「所以,如果我們的Vuvu與照服員是來自於同一個種族、家族或文化體系脈絡,那麼我們的青年在提供長照服務的同時,是不是同時也正在跟Vuvu們做文化學習呢?」

「以當代的Qapedang部落(武潭部落)為例,如果我們不瞭解這裡是過去多個部落遷徙聚集於此的話,那麼我們可能就無法辨別誰是平和系統誰是佳平系統、誰是泰武系統的人了,而講錯了故事,就等於是講錯了文化,就等於是文化錯置(Cultural Misappropriation)了。」

對於都會地區的主流社會而言,也許很多人並不在意這些錯綜複雜的歷史文化。可是,在幾百年的全球殖民主義壓迫下,原住民族群的傳統文化透過身體經驗與口述歷史,好不容易傳承至今,如果失去了這些代代相傳的部族故事與傳統技藝,等同加速了文化的逝去與凋零。

「所以,我們想要談的是適切性的原住民文化脈絡,而不只是單純要不要幫忙洗澡的問題,我們還有更具體的社會期待,比如說,我們會提供另外一個觀點來告訴部落的長者們:我們並不是來照顧你,而是來陪伴與協助,滿足你生活上的不方便。如果你的腳不方便,那麼我們年輕人陪同你外出,帶你去參加部落會議,讓你重新回到部落社會,延續你的身分與尊嚴,而不是只看見你的身體失能。」

以這個心態作為出發點,就是瑪恰屋想要打造出「原住民世界觀的照顧服務」所延伸並深化的概念。

榮獲泰武鄉「資優照顧獎」的居家服務督導員Driyas(張駿杰)說:「在原鄉地區,瑪恰屋之所以是一個很特別的居服單位,是因為我們突顯了『文化照顧』這一塊,我們的居服員在進行服務項目的時候,常常會觀察到說,部落長者們請居服員陪同一起去田裡,陪他們處理農務,像是鋤草或種植小米芋頭,甚至是手工藝、珠繡、Sikau(Paiwan傳統鈎織背帶)、臂繡等,可是這些並不符合我們主流體制下的長照服務概念,所以我們將『文化照顧』服務獨立出來,這正是部落長者們真正需要的服務。」

這裡所謂「文化照顧」,是指「原住民族文化特性帶來的特別照顧方法」。

以「陪同外出」服務項目為例,島嶼政府的設立初衷,原本指的是帶著被照顧者出外曬太陽或陪伴去涼亭散步;但是,在Paiwan(排灣族)、Rukai(魯凱族)或是原住民族的觀點裡面,陪同長者外出更是一件意義重要的事……

「長者到了自己的田裡面,摸到土地,摸到珠繡,跟人講到話,在部落社會是相當重要的。所以,瑪恰屋在『陪同外出』的基礎上再去深化成為特別的『文化照顧』,這在主流法規之下是可以接受的,即便這是政府設定的24個項目裡面,最為輔助性質的間接性服務。可是,主流市場那種『以身體照顧為主、陪伴為輔』的供需服務,在部落社會卻呈現完全相反的現實,那就是以原住民族的文化概念作為核心,『陪伴』才是最主要的供需服務。」理事主席Auvini Savalru分析道。

即便如此,原鄉所面臨的嚴酷現實,卻是許多部落長者獨居深山鄉野,青年遠走他鄉打拼生活,那麼斷了牽繫的「陪伴」責任,就成為瑪恰屋這樣的中介組織必要存在的證明。

此外,對於身為Paiwan且曾經擔任過照服員的居服督導Driyas來說,身分與語言的雙重優勢,讓他在原鄉服務看到完全不一樣的文化風景:「我觀察過平地照服員去照顧原鄉長者,蠻常發生問題的狀況,往往就是在語言隔閡上,而不同的文化風俗也會是主要問題之一。比如說,平地照服員就不知道Paiwan的傳統Masalut(收穫祭),所以他們很難去理解為什麼長者們要請假或擱下手邊的事情去參加這個活動。從這一點來看,我們瑪恰屋就做的十分到位,所以地方相關單位都非常支持我們做這些服務項目。」

所以,瑪恰屋在人事徵才方面,也特別下了不少功夫,主流的人力銀行網站並不符合他們所需要的人才條件,究竟如何找到有著服務品質、同時富有文化敏感度,且又需有族語溝通能力的照顧服務員,應該是難之又難吧?不過,瑪恰屋做了這麼多的深度服務,無非是盡可能地滿足原鄉長者們的生理與心理健康,延緩他們在這條帶狀的長照產業的終末旅程。

「你知道嗎?在我們這邊啊,如果老人家給你吃的東西,你不可以拿起來聞,這樣很不禮貌,好像你嫌棄他的好意。」Enon Rusuraman(余淑芳)機構主任分享工作現場的一些眉角與趣聞,「因為我們是喜歡分享的民族,所以老人家就會很在意就會很容易走心我們去工作現場進行訪視的時候,老人家看到你還會跟妳說:甘有甘有吃?』接著就要分享他們煮的食物,如果你不吃或不拿,他們就會生氣,他就會覺得你沒有跟他是一個家人。如果這是在平地都會的工作現場,一般就是:『你敢拿!這就去告你!』這就是文化差異。」

這就是原住民族群特有的互動模式,唯有瞭解並懂得應對,才能做到最滿意的服務品質。

理事主席Auvini Savalru說,「原住民族的觀點就是,老人家們希望可以自立生活,滿足他們的不方便,而不是取代他們的功能,這個觀點跟主流市場的觀點非常不一樣。都會地區的家屬通常認為用錢去解決一切的不方便;但是,原住民族群的健康概念是,我們希望能夠跟大家繼續聚在一起、一起到田裡、一起參加豐年祭、一起參加Masalut、一起聊天一起笑、一起談論部落的事情……。這種觀點最重要的,就是長者們不希望被社會排除在外,而我們有沒有辦法讓他們回到部落的公共環境裡延續他的社會生命呢?」

然而,回到最現實的問題,由於原鄉長照服務市場與都會地區的需求幾乎完全不同,所以島嶼政府針對各項服務所訂定的公定價格,讓他們難以單用如此細緻優良的服務項目來營利維生。

「從經營者的角度來看,總是會希望能賺錢是最好的,而直接身體照顧服務一般會比較貴,所以平地的照服機構也是靠主打這些項目來賺錢獲利,像是洗澡一次是325元,而平地人的需求總是想要用越多身體照顧越好;可是,原住民長者的需求則是相反,想要越低身體照顧、越多陪同外出服務越好,可是政府訂定的價格裡,陪同外出一次只有195元,這對我們的營運來說相當不划算,實在是很難賺錢。」理事主席Auvini Savalru無奈解釋,「一天同樣工作8小時,原鄉的服務成本又更高、距離也很遠、開案速度也慢,還要長期在部落深耕經營,才有辦法去慢慢做到,所以我想要提出的觀點是,原住民族長照政策勢必要建立出一套屬於原住民族概念的版本。」

可惜的是,即便島嶼政府在2023年6月才三讀通過了《原住民族健康法,並且在長照政策白皮書之中,將原住民專章寫了進去,但目前仍在概念建構的階段,尚未制定出詳細的辦法與策略,這對於第一現場的工作人員來說,依然是錢少事多的現實負擔。

瑪恰屋所看到的原鄉現實,與島嶼政府的政策落差,究竟能在什麼時候達到相對的平衡呢?這就是城鄉遷移團隊的學者們正在致力研究的目標。

如果我們能從這些地方故事找到一些施力點,去改善更符合現實的政策或方針,那麼原鄉勢必可以創造更妥善的長照市場與就業環境,讓照顧不只是照顧,而是相互陪伴與文化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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