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海人》
撰文|郭正平
攝影|郭正平
- 2024-04-02
被島嶼政府規劃為石梯坪遊憩風景區的Tidaan海岸,雖然壯觀的海景深受旅遊觀光客的喜愛,但是強勢的文化侵略與生態破壞,卻也如同毀滅性的暴風般,侵蝕著Tidaan海岸與生活在此的Pangcah文化。
Pangcah的海人們正面臨著什麼樣的生存議題呢?我們在Makotaay部落(花蓮縣豐濱鄉港口部落)的Taluan海寮,展開了這樣的一個話題。
來自臺北大都會的助理詹博仁,是山海觀測站潮間帶小隊的主要成員之一。他原本就讀廣告傳播科系,因為工作機會的關係,來到島東花蓮地區展開了八年之久的游牧之旅,現在雖然是國立東華大學觀光遊憩系的研究生,但真正的身份是一名資深的文化工作者。
「回歸到生活的本質」,這是旅居島東多年,詹博仁力行實踐的理念主張。
「傳統的Pangcah採集文化,面對大自然的瞬息萬變,要運用自身學習到的技能去辨識環境,也會因為困難度較高,所以適度限量的採集,而不是揹著潛水用的氣瓶,潛下去過度捕撈。」深入在地的詹博仁如是說道。「在地的年輕人都遵循老人家的話,你有多少技能,就拿多少東西,那些揹著氣瓶的都是外地人,為了魚獵而魚獵,破壞了這邊的生態。現在,在地族人組織了巡狩隊,會去禁止外地人在這邊進行濫捕破壞,那些商販帶著橘色桶子來裝滿龍蝦和海膽去市場高價賣出,卻留下了慘遭破壞的環境環境,然後就這樣離開了,一點責任感都沒有。」
商業化的觀光消費,總是讓旅人帶走歡笑,讓痛苦留在地方,這似乎已經是許多觀光景區共同面臨的問題與災害。
詹博仁多年致力於原住民族群傳統文化的紀錄工作,有著非常深刻地感受:「這裡的族人會用細目與粗目的Cadiway(Pangcah傳統的三角漁網)去抓日本禿頭鯊,那是一種洄游的溪魚,端午節前很多,而很多外地人聞風跑來濫捕,並留下一堆瓶罐垃圾。雖然現在有結合一些政府計畫來支持巡狩隊去作環境維護,但是如果沒有計畫的話,我們難道就不去維護這片海洋嗎?這真的是愛著這片大海嗎?」
他所說得這番話,同樣也是Makotaay部落的海人兄妹──Canglah大哥與Lengos Laho──所面對的矛盾問題,他們在社會經濟、環境保護與文化存續的多方拉扯中不斷煩惱,更像是一個失去方向的孤獨海人,被無情的社會浪潮侵襲,他們沒有資源與話語權,在無際的汪洋中獨語。
「同樣是在做原住民的傳統文化,可是都會與部落的價值觀不一樣,如果沒有在這個土地上講著這個土地的議題,為了在都會生存,很多時候就淪為「為了計劃而去論述」,文化被商業化消費,而不是發展成真正有益於這個土地的產品或產業。」
Canglah大哥與Lengos Laho都在Makotaay部落以精湛的廚藝來營生,比較特別的是,他們喜歡用食物來說故事,用食物來傳達Pangcah的故事與文化,他們強調的「無菜單料理」,就是最好的Pangcah文化「看海吃飯」的體現方式。
旅行社那樣過度商業化的旅遊模式,經常破壞了旅行體驗的多元想像。舉例來說。旅行社為了在服務旅客的同時,又要將自身利益最大化,所以規劃緊湊倉促的行程,無法達到讓人反省思考的深度旅遊。所以,Canglah大哥與Lengos Laho都謝絕與旅行社合作,因為他們不想要讓觀光客們吃完就走,故事還沒說完就離開,帶走了膚淺又糟糕的旅行體驗,對在地部落一點益處也沒有。
「現在要做部落發展,都會先從觀光作為主要的發展產業,可是如果只是倡議,卻沒有實際作為,那到底要怎麼改變現況?我希望不能只是喊口號,而是要回歸文化的主體性,發展觀光消費的同時,這些收入也能回饋在地,我想從中找到一個中間點,所以才抱著這個想法去讀觀光科系。我希望能從在地觀點去看,當你了解這些土地議題時,再重新去看這眼前的景色,就不再只是單純的風景而已。」詹博仁的眼中閃爍著波光與熱情。
可是,部落又該如何發展呢?
我們的島嶼政府,每一年都有各式各樣的計劃去支持在地創生與發展,可是,「不認識部落就要做地方創生,這是很奇怪也很弔詭的一件事。」
從部落在地的角度來看,外部團體經常扮演著救世主的高傲腳色去到各個部落,打著「為你們好」的名義,做著在地根本不需要的規劃與建設。事實上,沒有這些計畫,說不定在地發展的更好,計畫總是拿走了90%的經費,在地卻只拿到剩下的10%,資源沒有落實在地,那等於是年復一年的重頭來過,幾乎是無用了。
不僅如此,島東的Tidaan海岸,還面臨了更加迫切的「新殖民主義」的體系迫害:當地政府利用了部落內部的矛盾,分化在地勢力後,築起了極具文化消費性、備受爭議性的殖民式建築,迎合取悅那些沒有文化敏感度的觀光客,並希望族人們負責唱跳那些非傳統的歌謠舞蹈,博取觀光客的同情與歡笑,留下深植地偏見與刻板印象,破壞了想要返鄉回部落的年輕人的學習機會,使得文化主體沒有真正回到在地部落。
這也是山海觀測站的學者與族人們必須共同面對的挑戰,除了進行深度的環境調查與知識研究,是否有什麼更好的方式能支撐在地Pangcah部落的經濟生活與文化存續呢?
談到這裡,詹博仁說:「Pangcah的文化傳統習以『換工互助』的互動模式,也就是我幫你做一件事情,你用一餐一宿來代替酬勞,從這個文化觀察來思考,有些價值不是用錢去衡量的,用雙方可接受的方式去交換,為他人著想,才能讓彼此更有信任感。」
那麼,身為一個非原住民身分的外部人士,他又怎麼幫助在地部落?
「我想用影像幫大家記錄著每一刻,而我拍攝下的每一張照片,都是屬於大家的。很多重要的東西不去記錄下來就沒有了,人也是,文化也是。時間拉長了,影像紀錄就會越來越有意義。」
也許,復振工作並不如想像中的孤單與困難,只要抱持著「回歸在地」的思考核心,就算是一點棉薄之力,也能匯聚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說不定真能掀起改變現狀的浪潮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