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語之路的沿途風景》

撰文|郭正平

攝影|郭正平

為了進行Tjalja’avus(加拉阿夫斯;舊來義)地區的「傳統地名調查」,Tjuku Ruljigaljig(李馨慈)老師率領的研究團隊,已經在這個地方進行多年的蹲點口訪,目的就是希望從在地生活的耆老口中,問出他們記憶中的傳統領域風景。

不過,除了學術調查之外,研究團隊是否能提供有更實質的幫助,讓這些只剩下聲音的記憶風景,能夠更為具象化的重現呢?

Tjuku 老師說明:「在原住民族學術倫理中,我們強調要回饋,那個回饋並不一定是說我們要給予金錢費用的回饋,而是我們可以把這些研究成果回饋給部落。可是,如果我們把論文回饋給部落,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也可能讀不下去,所以這個回饋機制就是在研究過程中,反覆跟他們商量討論。」

「部落族人怎麼看待傳統地名呢?」這是坡地利用團隊想要從中了解並嘗試回饋部落的協助,而這件事情就成為團隊學者與在地部落族人之間,不斷共同討論與實踐的過程。

「我第一次接觸到劉爸爸的時候,他就說希望有一個Tjalja’avus地區的模型,所以我就做了一個模型,然後他就建議說,可以在沿路標幟路牌,不過那時候我們太忙,沒有把它當一回事,就這樣放著好多年,想說等我忙完其他重要事情再說,後來因為助理們去當兵,所以這樣的調查計畫就中斷了一陣子,後來我才聽說劉爸爸跑去找立委去講了同樣的事情,才知道他已經跟很多人講過,但是就是沒有人去做到。」Tjuku 老師苦笑道,「如果我們沒有把傳統地名調查的內容拿來做一點應用的話,部落族人會覺得我們為什麼一直在問?模型也做了,地圖也標了,所以到底一直問這些地名要幹嘛?」

耆老劉清勇先生是Qadeves Ridiv(劉雪鳳)的父親,他認為,有了這些標示傳統地名的路牌之後,後代的族人們就可以認識學到這些Tjalja’avus的文化記憶,就是這麼簡單的意思,耆老們會怕這些記憶沒有被傳承下來,想說趁他們現在都還記得的時候,趕快把這些傳統地名記下來做成路牌標示出來。

「從前的傳統地名都是靠口傳記憶,或是如果你常常上山,久了你就會知道,但是現在年輕人不再上山,所以老人家才會想說,至少先把沿路這些地方先記下來。」來自Rukai(魯凱族)的Cigau 助理(歐伯恩),根據自己的部落經驗同理這些老人家的心聲感受。

「所以,我們要做的研究就是挖掘記憶並去對應到它現在的自然環境,比如說我們從訪問中得知這個區域沒有湖泊的記憶,可是我們確實能從一些古地形的判定,看到這裡確實存在過湖泊的痕跡。」Tjuku 老師的這段話,暗示了記憶中的風景與現實中的風景,必然存在著巨大的落差,然而在這些看不見的風景之間,存在著一條過去原住民族對於在地自然環境的認識,而不斷語言傳承延續的傳統知識之路。

「族語之路」是復興保護原住民族語言方面的實踐過程,而它實體化的落實方式之一,就是在傳統領域的範圍之內,標示上在地原住民族曾經留下的「傳統地名」,這也是「去殖民」與「去中心化」的民族復振之路。

同時,族語之路就代表著一個族群的遷徙史:「我們在調查過程中,有兩個比較明顯的地點就是紀錄了很久以前的大崩塌,那個地方後來也崩塌了好幾次,為此還曾經遷移,所以老人家傳說下來的崩塌地,那些曾經發生過山崩的地方都一定要確實紀錄,那些紀錄與後來的大規模走山崩塌幾乎是一樣的,只是原住民的傳統地名裡保存的這些記錄資料,很難直接看出來,還需要做進一步的分析。」傳統地名中記錄著當地的自然災害歷史,正是坡地利用團隊想要透過傳統地名的調查,去深入了解的傳統Paiwan(排灣族)族人是怎麼面對自然災害的。

「所以,我們有一個重要任務可以做,就是開車載著劉爸爸從潮州鎮出發,沿路要他說出傳統地名,然後我們沿途用GPS標記定點,就這樣一路標記到Tjalja’avus的Vuta(西來義)部落。」Tjuku老師說。

劉清勇先生想要設立一些路牌,上面是記載著Tjalja’avus部落記憶中的族語傳統地名,而從潮州鎮一路到Tjalja’avus部落的路上,沿途都有著以前老人家命名的傳統地名,他很希望在主要道路上可以有機會去標示這些即將失去的土地記憶。然而,隨著時代改變,那些曾經被認為是Tjalja’avus部落的傳統領域,如今已經是臺糖公司或私人所有的土地,所以在行政程序上是有點麻煩的,坡地利用團隊只能盡可能爭取這個機會的落實。

於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我們就跟隨坡地利用團隊的Tjuku老師和Cigau助理,開車載著劉清勇先生來到島嶼南端的屏東縣潮州鎮,從這裡往東出發,沿途用GPS進行定位,定點拍照存點,並紀錄下耆老口中的傳統地名風景。

今天的潮州鎮公所的位置,是劉清勇先生記憶中的過去潮州鎮的核心,我們從這裡做為出發點,一路上沿途標示了十幾個地點,劉清勇先生一邊用Paiwan族語述說著這個地方的原名,一邊用中文講述那些維繫在傳統地名上的故事與風景。

根據劉清勇先生回憶,日治時期,Tjalja’avus部落曾有許多族人被日本人派遣作為義工,「女孩子背著50公斤的水泥從潮州鎮走到舊Tjalja’avus部落。」他遙望著窗外起伏的山巒和廣袤的田野,悠悠地這樣說道。

沿途做GPS定位與拍照紀錄,目的是要彙整出來並且報告給鄉公所,讓鄉公所去做進一步的規劃與協調。不過,有些地點有著複數的名稱,或者是這些地點泛指一個區域而非一個地點,這些可能在落實上都還需要從長計議。 

一路上,在指認傳統地名的時候,劉清勇先生不斷強調,「兩邊都要設立路牌,這樣去跟回都可以知道這裡的地名。」可見得在地耆老對於傳統地名的傳承與重視。

當我們開車經過今天島嶼政府規劃的「林後四林平地森林園區」時,劉清勇先生開口說道:「以前日本時代的時候,日本人叫我們從舊Tjalja’avus部落遷到林後四林這邊,但是我們沒有答應,因為這裡沒有水源。」Tjuku老師補充說明了另一種說法,那是如果遷徙搬離了舊部落,那麼狩獵或耕植的傳統領域就會被其他部落佔領。

在前往山區的路上,有個地名是以族語的「苦楝樹」作為命名,可是如今看出車窗外的風景,是一大片林務局造林結果的熱帶樹林,已經看不到這個傳統地名中的苦楝樹風景了。另外,還有一個地名是以族語的「橘子」來命名,但是已經不知道為何叫做「放橘子的地方」,究竟是記憶失傳還是語傳訛誤,有很多傳統地名只剩下聲音的記憶,但意義與故事早已失傳無存,而那些族語中消逝的記憶風景,如今看來卻有一種歷史的滄桑與時代的浪漫。

來到山區之後,傳統地名的密集度變高了,有時候一個彎道就有一個名稱,劉清勇先生說:「以前老人家為什麼在這裡留下地名?就是哪裡有受傷、哪裡有人掉下來,就需要有一個地名去記住,這樣我們才知道哪邊有發生過意外,經過的時候就知道要特別小心,這裡曾經發生過事故,如果沒有這些地名的話,就不知道是發生在哪個地方啦!」

不只是蜿蜒的山路,就連河谷也留下不少傳統地名:「以前我們過河,哪裡有人被水沖走,我們才知道哪裡可不可以過河嘛!然後,又在哪裡找到人?我們就再給一個地名,才會知道下次在哪裡找人。如果都沒有地名,我們就不知道在哪裡了。」

在過去那個沒有座標系統的時代,當時族人流傳下來的傳統地名,拿來識別位置也是重要目的之一。然而,我們跟隨坡地利用團隊的學術眼光,知道這些傳統地名背後所蘊含著大量的在地Paiwan族人對於Tjalja’avus地區的認識。

臨別前,劉清勇先生向我們熱情揮手,督促的話語更像是替Tjuku老師的團隊加油打氣:「要做紀錄,然後整理好,再去不斷地去問。」

也許,有一天當傳統地名調查的研究更加完整的時候,我們能從這些族語地名之中,看見那片耆老記憶中的消逝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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