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mangatj,災防的結界》

撰文|郭正平

攝影|郭正平

Paiwan(排灣族)是島嶼南部地區重要的原住民族群之一,長年生活在中高海拔的熱帶山區,每年必須面對著颱風、土石流、地震等自然災害,也因此孕育出獨特的災防知識系統,而這些傳統工法內含著豐富的文化傳統與生活智慧,而這些傳統知識的保存與實踐,對於當代的山區坡地防災工作,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Tjuku Ruljigaljig(李馨慈)老師帶領的科學研究團隊,正在Tjalja’avus(加拉阿夫斯)部落及附近地區,進行著長年蹲點的坡地災防研究工作。他們從Paiwan的傳統文化與口述歷史之中,梳理了先民們透過自然觀察與口述記憶,在山區坡地的生活中,沿用著一套傳統災害預測系統,透過這些暗藏在傳說與信仰中的傳統知識,Paiwan先民們利用選址原則、建築設計、梯田農業、水利系統等設計工法,在深山地區構築起龐大牢固的舊Tjalja’avus部落,而社會內部的社會動員與緊急應變系統,也都可以作為全球氣候變遷下的當代生活的災防借鏡。

今天,就讓我們來介紹其中兩種傳統建築設施,看看Tjalja’avus地區的族人們,如何在這片深山河谷裡與自然災害共處。

「那邊以前有一座吊橋,現在已經沒了。」Rukai(魯凱族)的計畫專員Cigau la Kabulrunga(歐伯恩)遙指那僅剩橋墩遺構的廢墟。

「以前這裡都是耕地,有空地就可以拿來耕種,因為也沒有那麼多土地面積來種什麼作物,所以都是在低窪靠近水源的地區,然後土石流來了,全部都不見了,你看這邊的房子,被土石掩埋到兩層樓的高度。」Qadeves Ridiv(劉雪鳳)指著八八風災後已成廢墟的Tjanadjaqes(來義東部落)旁的水泥建築:「八八風災的時候,我爸爸剛好是在對面那座山上,然後那邊的路段全部被沖毀,於是他從那座山走了兩天的時間,才平安回到這裡。」

「之前我們在這裡飛空拍機拍攝的時候,也是這樣沿著河流一路向上游前進,空拍那些崩塌的地方,還有這附近整個區域,也是在觀察監測有沒有土地滑動的情形。」Cigau la Kabulrunga說。

即使Tjanadjaqes已成為無人居住的荒村,可是還是有許多附近住戶在這裡進行農事農耕。畢竟,在這片山地河谷之中,並沒有那麼多適宜耕作的平地,所以能用就用,Tjanadjaqes下方的河床沿岸,依然是一座又一座的田園風景。

「他們只要有空地,就會種植野生鳳梨,利用混作的方式,不會浪費土地空間。」Qadeves Ridiv帶我們參觀河谷旁邊的田園,那裡還有老人家正在耕作,而Qadeves Ridiv指著那些梯田似的石構設施,它在族語中被稱為「Upu」,指的是疊石製作的傳統擋土設施,

「Upu就是這個堆疊石牆的工法,就是人造把這些石頭堆跌起來,只要看到周圍有什麼可利用的石材,就直接挖來做成擋土牆,以前在山上的田地也都是這種工法,防止土石流沖刷。如果是山洪暴發的話,就算有雨水這樣沖下來,水會從這些石頭的間隙裡面流走,而沖刷下來的泥土就卡在這些土石上,不會那麼快被沖刷下來,而且那些沖刷下來的土還可以拿來繼續種植,這就是老人家就地取材的智慧。」Cigau la Kabulrunga依照自己在部落的生活經驗,在旁補充解釋:「豪雨來襲的時候,水會往低處流,並且夾帶一些泥石,可是如果用Upu的工法建造這種梯田形式,他就不會一次全部沖下來,因為它有好幾個階層,可以減緩速度慢慢淹下來 ,所以這個就會讓泥土留在那個Upu梯田上面,這就是Upu的應用。」

石砌的Upu工法,不但可以用來作為災防用的擋土設施,還可以作為梯田的基礎結構。除此之外,Upu還可以運用在傳統建築的設計之中。

「以前我們山上房子的地基,每一層、每一層,從這裡都可以看得出來,因為我們都住在坡地上面,而以前的房屋都是用石頭去蓋的,可是之後有了水泥作為建材,傳統的建築工法就很難再看到了。」Qadeves Ridiv指著遠方那些荒涼的空屋。

「地震的時候,這些石板蓋的房子或是Upu構築的防災設施,它就好像會讓自己彼此卡住一樣,它的那個設計就是這樣子,很神奇哦!像我們的石板屋屋頂,就是這樣子一層一層疊上去,然後地震的時候可能會有搖晃鬆動,但是它不會垮下來,就算出現漏水的情形,只要重新再疊上心的就好。」

「所以我們的石板屋,就是有空隙的傳統建築,為什麼我們會說『冒煙的房子』呢?就是因為它是有空氣可以流通的,可是下雨不會滴進來,甚至我們在堆房子的時候,我們也會等待地震的發生,地震會把我們的房子弄好,讓石頭與石板卡的更緊,用大自然的力量來幫我們弄好房子。」

從Qadeves Ridiv的悉心介紹,可以看見傳統Paiwan族人是如何面對這些看似恐怖的自然災害。

「Upu的這個工法就算是就地取材,就算遇到很大的地震,這些石材還是留在這邊,它可以恢復原狀,也還是可以再進行直接利用,不但相當環保,也減少那些建築廢材的汙染問題。」Cigau la Kabulrunga這樣說明。

當我們走下河谷時,兩位坡地利用的助理夥伴指出Upu在河道的應用:「因為有過河的需要,所以Upu在河道上的工法有點像是建造一座橋,人可以從上面通過,水可以從下面流過,阻擋起來的地方會形成積水的小水池,在這裡還可以洗澡、游泳或洗衣洗菜什麼的。」

Qadeves Ridiv拿了一串野生的龍眼,浸泡在河道旁的湧泉裡,不久之後就變成一顆又一顆沁人舌尖的夏日甜美冰果。

「以前河道也差不多這麼寬,只是以前靠那邊一點,然後這邊我們就種樹、耕作、曬榖物,之後還有卡拉OK,不過現在全被沖毀了。」

除了Upu之外,另外一種傳統災防設施,在族語中被稱為「Semangatj」,指的是木頭製造的傳統擋土設施,Semangatj不僅是有形的建築體,在Tjalja’avus地區Paiwan族人的生活當中,更是一種災防結界的傳統儀式。

「我們在種植農作物的階段,進行整地的時候,需要砍掉農田附近的一些樹木,就用那些樹木木材去做成Semangatj,用木頭做的擋土牆,我們還會用柱子加強固定住。如果下大雨的話,可以防止土石鬆落崩塌。」Qadeves Ridiv為我悉心解釋:「我們在防災知識上,Semangatj不但是有形的木造擋土牆,同時也是無形的防災儀式,就是防止這個區域再次發生土石流。比如說,這個區域有土石流的時候,我們就會去進行Semangatj儀式,有點像是消災祈福,用無形的萬靈之力去阻擋災害再次發生,所以Semangatj也是利用木材去進行無形的圍擋。」

Cigau la Kabulrunga接著補充:「Semangatj,無論是看得到的還是看不到的,藉由這個儀式建造一個無形的擋土牆在那邊,像是一個萬靈之力的結界,讓天災不會再次降臨崩落,所以Semangatj就是利用土地與維護土地的方式,除了有形地去建造實際的人工設施之外,另一部分就是透過信仰,讓他們透過儀式去維繫人與土地的關係。」

「很多原住民族就是這個樣子,因為與環境相處,所以都相信著萬物有靈的概念,而Semangatj儀式就代表了傳統上他們相信那邊有一個大自然的靈力在那裡,所以必須透過像是結界的儀式,去防止自然災害,才能與大自然和平共處。」這是Cigau la Kabulrunga的感想。

然而,這些看似永續環保的傳統工法,為什麼無法繼續使用呢?

「在災害防治這一方面,這個就是我們計畫想要做的部分,所以我們有去找水保局商量。可是,如果你跟水保專業的工程師們講這些Semangatj的工法與內涵,你覺得他們會買單嗎?絕對不會,因為他們覺得沒有科學數據可以證實。」

這就是坡地利用團隊所面臨的困境之一,在傳統知識與當代科技的對話之中,面對人命關天的自然災害議題,是否有著禁得起考驗的把握與依據,這些都是學術團隊與政府團隊都難以衡量的問題,必須小心謹慎處理,以免造成更加不堪的後果與悲劇。

然而,從這些傳統災防設施之中,我們都可以看見Paiwan族人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的傳統智慧,這些經驗對於當代坡地災防的政策與工程,都可以提供著良好的借鏡與啟示。Paiwan的防災設施強調就地取材的可持續利用性,如果將這一理念融入當代的防災策略當中,我們將能夠更加促進永續環保與有效資源管理,也能減少不可避免的天災所帶來的損害。

我們浸泡在清涼的河水裡,吃著冰鎮的龍眼冰果,眺望著遙遠的舊Tjalja’avus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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