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pung李崠山事件與鎮西堡族人記憶》

撰文|嚴毅昇

攝影|何佳穎 嚴毅昇

與砲彈的軌跡疊合的族群足跡


1895年後,日本開始統治台灣,期間泰雅族人與日本人曾發生多次的衝突與抗爭,諸如1902年苗栗的南庄事件,以及三峽大嵙崁事件、桃園復興的大豹社事件,以及這次走動式工作坊踏足的新竹山區的李崠山事件。會發生這些衝突的原因大都與日本人大量開發山地的樟腦事業有關。

海拔1914公尺最高點的李崠山古堡,是1911年日軍在李崠山山頂構築的軍事要塞,當地泰雅族稱為「siro Tapung」,現為新竹縣縣定古蹟。

李崠山是泰雅族人的生活領域,古道亦是連接部落與部落間的幹道。李崠山、霞喀羅等多條古道都是政府與尖石鄉公所、五峰鄉公所納入調查維護的範圍。

李崠山事件在過去雖然有一些新聞紀錄與官方歷史調查,但關於當地族人的記憶似乎沒有被納入統整,正好藉由這次計畫團隊參與尖石工作坊,路途中Pagung Tomi、Yapit Tali都述說了族人對於Tapung李崠山的記憶與鎮西堡遺跡的觀點。

Ataw Yupas長老:「大概在1910年代,日本軍隊一直包圍泰雅族的土地,當時日本軍隊其實就是在李崠山至高點搭砲台,剛剛進去到秀巒、新光這邊,所以日本就在這邊至高點建立一個古堡,這些砲台可以打到Kin lwan、Thyakan、 Hbun-tunan,甚至打到復興鄉,所以前山幾乎都射程範圍內。」

駐在所和古堡的周圍都是通電的鐵絲網,尖石鄉前山的一個檢查哨當時蓋了一個發電站。發電站的電線一直通到各個日本軍隊站崗的地方。某一年颱風的時候風雨破壞了發電站,族人就趁沒有鐵絲網沒有通電的時候進攻古堡。古堡下方有一個部落叫Mami(適合煮飯的地方)。老人家說:「攻打過程當然有很多征戰,然後包含像是族人把日本軍人從槍口伸去的地方從外面抓住,然後跳進古堡。」但是族人攻佔古堡之後,日本軍隊就會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1、2年之間持續發生多次征戰。

當時日本人住在古堡裡都會害怕,不會輕易外出,洗澡都請挑伕去挑水,族人也是會把他們的頭砍掉。日本人和泰雅族人在古堡進進出出,形成一種包圍跟反包圍的一個攻佔關係。從古堡往山下的方向看過去,如果部落中有太高的建築、整齊的田埂,或是有地方冒煙、族人務農的時候,砲彈就飛過來了!

Yuluw到霞喀羅古道短短20幾公里的距離,日本軍隊設置了11個駐在所,平均2公里一個駐在,控制北泰雅。譬如今天給你三天探親的時間,從霞喀羅走路出發,今天早上7點登記,後天的7點你要回來,只要你超過時間,可能8點到,就看到耆老在罰站、罰跪了。當族人看到耆老被這些官兵罰站、凌虐,族人們當然會怒而反抗。

Tapung李崠山族人生活記憶


當日山路上細雨陣陣,在登山口前李崠山耆老為我們做
Sbalay入山祈福儀式,進入古堡前耆老也為我們做一次祈福儀式,這兩次儀式不同之處在於古堡之中有不同的靈與歷史存在。儀式完成後我們才踏入這座古堡,在古堡之中談論Tapung李崠山事件當地泰雅族人與日本軍隊在交火的歷史故事,以及族人們在那個時代的生活記憶。

帶領團隊一起走上山的族人Pagung Tomi談到:「Tapung」李崠山是屬於泰雅族的生活領域,也就是傳統領域,是我們祖先活動的空間。我記得阿公在日本人在這裡的時代,就是一位信差,他工作的時候經常要到駐在所那一邊見日本人。我記得阿公跟我說李崠山這邊有種5月桃,他每一次在乘涼的時候會爬到樹上睡覺,然後等日本的警察叫醒他,他就帶著樹上的果實離開。

「阿公的嗓門很大,像我一樣說起話來好像在罵人一樣。你看其實我們這裡的那個生活空間,他可以從這一座山叫到那一座山,叫那邊的警察工友時會說:「你們來拿你們的信。」然後就下到河床去,走過去駐在所。其實在過去的生活領域,部落的人就是很自然的走動。

但因為李崠山在地有這麼一座特殊的古堡,族人們也在想能不能發展成「小米方舟」串聯的走讀路線之一,探訪古堡的遺事就是這條路線的一部分。

族人的記憶不只與遺忘鬥爭


同樣作為在地族人的
Yapit Tali曾與在地族人一同合作,用一年半的時間進行在地歷史踏查。

Yapit Tali緩緩的訴說:「主要的Tapung事件,其實他不是只有一個,他是接二連三的抗爭事件。」泰雅族因為有其他的社群,所以事件的範圍不會只有新竹縣這個地方,因為山脈有連接到復興鄉,復興鄉的泰雅族其實也跟李崠山的社群有很多姻親關係,就特別是跟Llyung有很多的戰役跟軍隊、警察也是從復興鄉進駐過來的。

按照老人家所說,日本人想在山頂要蓋一座堡壘,但不知道最初的原因,只知道日本人來到部落是想要奪取自然資源。因為更深山裡面有更多的樟樹及樟腦,更多的森林資源可以轉賣與使用。

後來又發現如果再不控制泰雅族人的話就很難維持統治的階級,那當然也跟日本對台灣的國家政策相關,同時依靠隘勇線的推進不斷限縮泰雅族人的生存範圍,很多的山林資源就被日本人掌控住。

泰雅族人當時的老人家說:「他們就一夜之間就把這棟古堡給蓋起來。」然後我們就在疑問:「古堡到底動用多少人力改建而成?」就說其實都是隘勇線當時的苦役,大部分是前山的客家人、閩南人……等等大量的人力,然後把古堡的外圍開口設置大砲。那些放大砲的位置的前方,你要想像以前是沒有樹擋住的,為了保持警戒的視野,古堡往下50公尺範圍內的樹木都被日本軍隊砍光光。所以我們這一路往上來到古堡的古道上,想像這個上坡以前整片森林的障礙物都是不存在的。

所以能夠推測,以前日本軍隊的苦役蓋建古堡時是用晚上的時間,因為在早上移動建材很容易就會被當地生活的泰雅族人看見。雖然泰雅族老人家的記憶很粗糙,但Yapit Tali做這個歷史調查的計畫,主要是過去新竹縣文化局的標案有一項是為了確保能將TAPUNG事件 史蹟基礎調查列入作為原住民族文化資產

古堡先前是由Atung Yupas牧師和好幾位族人長輩正在保護,為什麼會先以縣級古蹟去做保存?過去,新竹縣政府對這個遺跡的重視性不足,曾經發生偷盜事件。古堡以前也有一個電臺,是重要的台灣史與當地泰雅族部落原住民的歷史記憶。記錄過去日本政府可以不經過部落的同意與諮詢,蓋電臺與拆電臺的經過。後來邀請兩邊部落的老人家與過去參與運動的前輩、縣議員一起合作,連結很多部落的聲音,把古堡、電臺還有水文站的歷史都記錄下來。

這件事主要是要告訴族人,這是我們部落被改變的重要歷史記憶。也是我們祖先用生命、用血淚去打拚的,族人守備自己土地的一個重要事件,所以我不會覺得,古堡這個土地上面不應該有任何其他的不是屬於這個空間的物質,因為這是一種歷史事件曾經發生的證據,所以古堡更有設立為縣級古蹟的必要性。

如果沒有做好保存,李崠山古堡會被破壞的更多,會有更多的遊客「到此一遊」,之前沒有整理維護的時候滿滿是垃圾。除了Pagung Tomi還有顧問公司的協助,當地耆老Mama Yumin也曾說:「如果丢給外面的人來跟我們自己做,那我們不如就好好認真的做維護。」

起初我們想對縣府提出一些「諫言」,但當我們發現自己對古堡歷史的理解是破碎、不完整的,才開始進行調查。

過去由Mama Yumin從我阿姨的爸爸的經驗去做記錄整理,但對Mama Yumin來說,從單一族人的角度看這件事情是比較不完整的。後來經過更多的資料搜集,與鄰近部落訪談,理解不同部落是怎麼看待李崠山,或者思考怎麼發展古堡,尋找有共同記憶的社群,請教他們怎麼看待古堡的遺跡。

Yapit Tali:「其實地方政府內部的觀點又不一致,縣政府有想要發展觀光,而文化局則是想朝文資保存的方向做維護,所以兩個部分在發展「經濟」的部分產生衝突。但其中是否有參佐族人的觀點?縣政府希望觀光能夠帶給部落有更好的經濟發展,以及主體性的。可是我會覺得觀光不應該只是擺攤,認為大量曝光之後族人就真的學會做生意了。」

後來反而經過了更多的歷史調查,覺得縣政府不應該只是用標案的方式去維護,或者是用一套觀光流程帶給部落,然後族人就要負責賺錢。政府覺得應該是這樣,所以也會覺得縣政府應該要和部落族人協商,讓古堡回歸部落會議去討論,或許應該「由部落來管理古堡。」

有半年的時間我和團隊都在爬山,去到隘勇線和日本軍隊行軍經過、族人走過的那些山脈⋯⋯都真的實際走過。會發現當時日本人的攻佔決心太厲害,途經那些難走的山路,我也相對的看見泰雅族祖先鍥而不捨的精神,同一條山路上就會看到兩種不同的族群精神。一個是想要控制資源,一個是「我要守住我自己的家園。」兩種不同態度,怎麼在這歷史洪流之中奮力對決。

族人在文史調查的同時感到精彩又難過,你會看到不同的面相,感受到老人家的生命乖舛,然後又思考到現在的孩子怎麼看待這個土地?我覺得會有很多生存感的落差

如果要把古堡做文資的保存,不管它是有形或無形,我們會詢問縣政府「那你的有形是要放在哪裡?」因為李崠山事件的範圍非常大。

所以族人在講Tapung(李崠山)事件的歷史時不會只是談到古堡的保存,應該是要經常敘述過去存在的人群,甚至要推成泰雅族的民族教育,或是在地教育。將事件的發生寫入民族教育的課綱之中。也建議應該發展成實地走訪的地理課。不是要拿去考試,而是要記住過去。

對部落族人來說,李崠山古堡的歷史不只是無形文化資產,因為他就在部落族人的生活空間之中。「無形的回憶介入至有形的土地之中,兩者在人的生活裡不斷交會,而在這交會之中產生的知識,更是未來民族教育的基礎。」後代也可以透過教會、學校的山林課程,或是民族教育的課程,知曉古堡週邊發生的故事。甚至歷史也連結到現在的生活,因為過去很多征戰的關係,Llyung部落還留存很多的炮彈還在田裡面,到現在都還找得到。Llyung部落的Mama Yumin還會用砲臺的鐵石襯墊,敲打、製作魚槍的箭頭。

 族群史是埋藏傷痕的坑洞

官大偉老師也說「泰雅族過去有很長期的征戰歷史。我印象最深刻是20多年前的時候,我碩士剛畢業參加了一個研究計畫。大概4、5年在尖石做田野調查,其中有1年尖石文化館的館長說:『我們來調查李崠山這件事情。』我想起20年前當時調查訪問的長輩大部分都已經過世了,我想說應該不會有人記得這件事情?我與文化館館長討論後,想說:『我不管,來問問看。』」

其中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刻,問到Thyakan的江瑞乾牧師,牧師說起他父親那一代的故事,因為日本人反覆的攻打泰雅族的土地,除了桃園、尖石前山,也有從宜蘭那邊調軍隊過來,經過Thyakan的部落也是開槍掃射,然後把他阿公那一代的三兄弟都抓住,他叫他們自己在部落挖洞,逼他們自己跳進去,在上面又用蓋子蓋住,他們三兄弟在洞裡面想說:「完蛋!,一定會把我們殺掉!」剛好趁日本兵睡著時,偷偷從洞裡跑出來,跑到Yuluw、Thyakan部落各自定居,不敢回原本的家,所以他們後來分居在不同地方。

江瑞乾牧師說他的父親講這些逃亡經驗的時候,想到祖先顛沛流離的歷史就會流淚,江瑞乾牧師複述這段故事的時候也會流淚,原來傷痛是會隔著世代傳遞的。後來參與了「文化資產保存計畫」,透過記錄歷史事件發生的空間,把族人的經驗記錄下來,因為現在很多地方歷史記錄都是以日本人的角度所留下的文資,包含大豹社事件的忠魂碑,也是紀念陣亡在台灣的日軍將士。

Ataw Yupas長老:「其實任何人都不願意打仗,但是日本軍隊侵略了泰雅族祖先的土地、生活領域,必然引起衝突。」對泰雅族人來說,李棟山置高點在有古堡以前沒有族人居住的遺跡,當日本人還沒有來到李崠山的時候,它是生活的領域與獵場。

官大偉老師回應:「所以能不能夠把歷史發生的地點、事蹟、文化、地景、古蹟都能夠用族人的角度呈現歷史敘事?又該怎麼把這些不同的歷史文化串聯起來?」或許這也是走讀活動想要達到的目的之一。

Pagung Tomi:「其實部落附近還有一個專門收藏或管理日本人頭顱的場所,有一個專門的地名還在,部落的人經常會說:所以我們才會記得這段歷史。」因為那邊的頭骨都還在。曾經有人想透過這些頭骨來做觀光噱頭,結果莫名其妙的生病發瘋了。族人就說:「那些人摸到風了。」或是「風摸到他了。」那顯然是不可以觸犯的禁忌。後來那些人又把很多的頭骨放回以前原來的環境,這些人就莫名其妙的恢復正常了。

如果這些歷史故事一直把它埋的很深很深,其實更需要我們這一代好好記錄重新敘述,才不會讓這些歷史說不出來,而族群的傷痛還一直存在。

註釋:

1. siro Tapung,李崠山古堡。

2.Tapung,李崠山,又稱李棟山。

3.Kin lwan,錦路部落,又稱為錦羅灣。

4.Thyakan,泰崗部落,又稱泰耶干、泰亞干、大也甘

5.Hbun-tunan,秀巒部落。又稱控溪部落。相傳這裡是泰雅族向北、向東移民必經之道。

6.Mami,馬美部落。也是「米飯」的意思,此部落是一處高冷又缺水的地方,使村中經常缺糧,對於米飯極度渴求,因此才以米飯為名。

7.Yuluw,養老部落,又稱延老、幼羅。此地為霞喀羅古道另一端登山口。

8.Llyung,馬里光部落。馬里光群早期移民的根據地,以馬里光群為名,今改稱為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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